豆豉姜

首页 » 常识 » 问答 » 东乡风物记三冬至味豆豉与豆豉咸菜
TUhjnbcbe - 2020/10/31 20:36:00

近年来,聊城大学赵勇豪教授致力于区域内传统美食研究与发掘,作《聊城风物记》,影响广被。一日与先生晤对,偶言及豆豉,因问之曰,何不写写此物。彼笑道:“惭愧呀,嘿嘿,偏偏受不了那个味道。”于是我想,既然豆豉见弃于赵先生,我是不是可以一试。

豆豉流行于吾乡,应该有较长的历史了。证据之一即是村中家家都做,妇女人人会做,寻常人家,入冬做点儿豆豉,好歹可以与咸菜缸里那些宝贝换一下班儿。其二是数量多,动辄满缸满盆,少了哪够全家人吃上一个冬天,又半个春天呢。

时光转到三秋之末,田野上庄稼收割既毕,分到手里的杂粮,一例归置停当。其它的,如谷子高粱,黍子绿豆,打整好搭配着瓜干推磨,细水长流,以消永日,唯有那点儿黄豆可得藏严实,千万不可以让它少缩了:后面的日子里,还有好多大用场等着它:一是春节过后,紧接着就是二月二。“二月二,龙抬头”,家家都要炒“料豆儿”;其次就是做豆豉。比之携带着浓厚节庆意味,甚讨小孩子喜欢的料豆儿,这豆豉关乎全家人的一日三餐,所以更为切要。

黄豆从罐底?出来,放到阳光下曝晒,颗粒饱满圆融,那可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粮食。本已经收拾妥帖,却仍要重簸一遍,一一捡去瘪粒碎粒,这才放入新汲的井水中浸泡。

贾思勰《齐民要术》卷八有“作豉法”,所述与当日家母所为,几无二致:“净扬簸,大釜煮之,申舒如饲牛豆,掐软便止,伤熟则豉烂。”煮熟的豆子既馨香扑鼻,更粲然可观,稍晾使凉,便放入瓦器内(厂下米,读sī)上。所以不用其它器具,却也有个讲究:此时黄豆虽已煮熟,其生命似乎并没息止,而瓦器抟土烧制而成,透气性好,细密的气孔,可供豆子在其中涵养酝酿。黄豆装满,器口先覆以蓖麻叶,再用棉被捂了,置之热炕头上。如此十天八天过去,器中圆粒便不再是黄豆,而是豆豉了。以今天的眼光看,此乃一发酵过程,利用毛霉、曲霉或者细菌蛋白酶的作用,分解大豆中的蛋白质,以获得想要达到的结果。

(厂下米)好的豆豉粘粘的,滑滑的,一股特异的气味儿散发出来,循循然充溢于屋宇之间,起初似有若无,却是渐积渐浓,拙拙的,闷闷的,复杂而厚重。这便是发酵豆豉之原味,因过于浓郁,让人有点难以消受。?一勺豆豉出来,但见粒粒相依相嬲,黏连不断;挑起几粒,透明的金丝儿一拔好长;堆之于案上,黏融而丝滑,不施外力而缓缓摊开,颇难聚以成堆。这时,就须将它们置于笸箩之中,放在秋日的阳光下晾晒。初也聚敛成砣,渐干渐松散,最后稍加揉搓,簸去碎屑,收好备用。这是做豆豉的标准程序,晒干便于贮放,以便随时取用。吾乡人做豆豉咸菜,一年之中仅此一次,所以近年人们已省去晾晒工序,(厂下米)好即用,将其直接拌入配料之中。个人觉得,这一改革很切实际,省去了晾晒的麻烦,既便捷又卫生,且更加原汁原味。

吾乡做豆豉咸菜多用白萝卜。萝卜属于十分耐寒的菜蔬,民谚有云,“冻冻(冰)响,萝卜长”,所以拔萝卜一般已在立冬之后。那时吾乡所种,多是所谓“鞭杆萝卜”,其形细而长,其质爽脆而多汁。着鞭杆萝卜洗净,先用礤床子礤为薄片,再切为方块儿,方块儿可大可小,全依自家喜好。那时我们家人口多,虽然黄豆仅可凑到七斤八斤,萝卜却要切上百十斤。姜丝细切,提味还得靠它。大颗粒的海盐那时1元钱买6斤6两,买回来先上碾子轧碎。接下来就是将豆豉、姜丝与盐,掺入萝卜丁中拌匀,盛入磁缸,再将预先熬好晾凉的花椒水倒入其中,数日之后,豆豉咸菜就可以盛盘上桌了。

自从大家混在一起,你挨我挤的,相互影响在所难免。变化最明显的,还数这萝卜。首先是色泽,原来多么白亮,而今却渐淡黄;再就是质感,由挺脆而软烂透明,都不大像它了。萝卜是不是软烂,是做豆豉成功与否的标志之一:如果它始终不肯软烂,虽然气味一点儿不差,却终是一个遗憾。我有时觉得,直到现在,豆豉仍是有生命的,而且性情颇为乖张,有点儿喜怒无常,让不让这萝卜软烂,就看它心情。比如这一家事事精心,工序中规中矩,可萝卜丁儿就是无动于衷。那一家恰巧今年事情繁杂,豆豉做得应付了事,自家都也不抱希望,谁知没过几天,萝卜它竟自烂得一塌糊涂了。还有,你今年做的软烂可口,明年小心翼翼,如法炮制吧,结果却未必如愿。其实这软烂也有个分寸,并非越烂越好。烂得软塌塌,烂得失了形,总是有点儿过,最佳状态是四周软烂,而中间仍有一点儿硬芯儿,才叫恰到好处。这时的萝卜片儿淡黄而透明,如琥珀,如黄玉,盛入盘中既好看,尝一口柔软香糯,口感与气息俱佳。

豆豉一做就这么多,也是计算好的。那时乡野人家,一年之中除了重大节日,难得吃一回炒菜。春夏秋三季,全靠院子里那口百蔬荟萃的咸菜缸;进入冬季,佐粥下饭,一日三餐,就凭这一款豆豉咸菜了。较之咸菜缸里的芸芸众生,从品质上看,这豆豉还算稍胜一筹,它毕竟不是那种一腌数年的老物儿,更何况,那里面好歹还有几粒货真价实的黄豆啊。吃豆豉宜天寒,数九天气食用最佳,寒冷似乎可使豉味集中,一到春节过后,万物复苏了,一夜之间,豆豉忽然像跑了味儿的酒,搀了冷水的粥,正味儿萎缩,邪味儿嚣张,形与色都有点儿散漫,明显地把持不住了。

豆豉既已不大好吃,可缸中还剩下一个底儿,弃之可惜,于是捞出来将汤汁沥沥干,放在太阳底下晒干,然后收好。等到麦收之后,一家人咬咬牙狠狠心,决意做顿面条子吃了,再将干豆豉拿出来稍稍浸泡,然后细细切碎,与蒜茸一起拌入面中。较之此前,此时豉味稍淡,而口感却更柔韧,比之胡萝卜白萝卜咸菜切成的细丁,论意味深永,仍可略胜一筹。

豆豉咸菜的奇妙之处在于它味道的二律背反:闻着臭而吃着香,这一点与敝邑临清济美酱园的臭豆腐颇为相似。难怪有人甘之如饴,有人却避之唯恐不远。其臭如同一道门儿,奇异之香掩藏于室内,有的人闯不过门帘这一关,里面的精彩也就均由领略了。其实,豆豉咸菜做成之后,豉味已大幅减弱,盛入盘中,置于案前,气息或有,却已不再冲鼻,所谓闻着臭,只是稍微不大适应而已。真正称得上闻着臭的,是不小心将豉汁滴在袖口或者襟前,初无发现,等你工作起来之后,它那干成癍痕的一点,气味仍不时袭来,扰人思绪,这才有些讨厌了。

敝人于豆豉亦非特别耽嗜,然其妙处自信也能领略几分。如今日子稍为宽裕,豆豉咸菜盛盘之后,都要放一点明油提味儿。豆油与花生油均无不可,其香气终是略嫌寡淡;芝麻油又叫香油,香油之香与豆豉之臭,至少在名义上有些犯冲,虽然调和在一起,韵味亦佳。我的体会是,调豆豉以老棉油最为当行。老棉油色重,调好后油花点点,浮沉掩映于酱黄色的汤汁之中,看上去已经很诱人。豆豉咸菜一般用来佐粥,偶尔就一次白面馒头,也觉得特别给力。听说同院有位小朋友(如今也已大学毕业)迷恋豆豉之味,每食必尽不说,最后盛豆豉的碟子都要用馒头擦净。有一次,看到碟中豉汁油花可爱,忍不住也用馒头醮一下吃,那口感,那气息,多么浓烈,多么地道,与按部就班的一口这,一箸那,竟是迥乎不同,于是对那个娃娃就深为佩服了。

敝人吃豆豉,萝卜片的妙处并非不能领略,下箸时却往往指向了豉豆。所以如此,并不是贪恋豉味,只因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大豆控。我觉得,作为粮食,大豆之形已美,磨碎了吃,剁碎了吃,其妙处各有,姑且不说,即囫囵个儿着吃,凡如水煮毛豆、爆炒料豆儿、田野烧豆,甚至一般黄豆拿来煮了,微撒以盐,对我来说,都是不可抗拒的美味。所以一盘豆豉盛来,吃着吃着,里面就只剩萝卜片儿了。以是之故,近年再做豆豉咸菜,豉豆频频加量。以前腌萝卜百斤,(厂下米)豆子七斤八斤;如今腌萝卜二十斤,(厂下米)十斤豆子,应该可以了吧。豆豉做好,豉豆乱哄哄上下都是,十分赏心悦目了。可是吃到最后,萝卜片还是渐剩渐多。

妻子知我偏嗜,今年做豆豉咸菜,豆豉之外,另外煮些黄豆,与萝卜豆豉一起醃渍。起初我颇致怀疑,这是不是有点儿乱来。谁知腌出之后,并后续之豆,风味皆好。这使我思路有些开悟:吾乡所做豆豉咸菜,主料一直用白萝卜,偶尔加些白菜,已经很特别,芫荽有时也放一点,更多是从颜色上考虑。久之,在吾辈脑子里形成一种定势,觉得天底下的豆豉,唯此才是正宗。所以当我听人说,某地做豆豉用冬瓜,就觉得好不稀奇;近来闻知东昌府乡间做豆豉,萝卜之外,还用花生米和豆腐,那就更加出格。数年前曾得尝临沂惟一斋之八宝豆豉,黑豆鲜姜花椒之外,竟然还有杏仁与茄子,乌油油的颜色,已经与吾乡豆豉的淡黄差距不小,那气味,亦复不及吾乡豆豉咸菜之精妙,虽然价格昂贵,包装精美,总觉得外道。

对于豆豉,多少年来,都是稀里糊涂地吃,人云亦云地叫,却没在意豆豉与豆豉咸菜有什么区别。

豆豉之制度由来已久,汉时已入载籍。刘熙《释名》卷四云:“豉,嗜也。五味调和,须之而成,乃可甘嗜也。故齐人谓之豉,声如嗜也。”又,许慎《说文解字》“尗部”云:“敊,配盐幽尗也。从尗,支声。豉,俗敊从豆。”尗即菽之古字,《说文》又云:“尗,豆也,尗象豆生之形也。”豆豉有一别名,就是幽菽。宋周密《齐东野语》卷九云:“昔传江西一士求见杨诚斋,颇以该洽自负。越数日,诚斋简之云:‘闻公自江西来,配盐幽菽欲求少许。’士人茫然莫晓,亟往谢曰:‘某读书不多,实不知为何物?’诚斋徐检《礼部韵略》‘豉’字示之,注云:‘配盐幽菽也。’然其义亦未可深晓。”明杨慎《丹铅杂录?解字之妙》解释说:“盖豉本豆也,以盐配之,幽闭於瓮盎中所成,故曰幽菽。”“幽闭於瓮盎中所成”,亦即吾乡之(厂下米)豆豉也。

作为一种发酵豆制品,豆豉一般只是一种调料。《齐东野语》卷九接着说:“《楚辞》曰:‘大苦咸酸辛甘行’,说者曰:‘大苦,豉也。言取豉汁调以咸酢椒美观饴蜜,则辛甘之味皆发而行。’”《世说新语?言语》云:“陆机诣王武子,武子前置数斛羊酪,指以示陆曰:‘卿江东何以敌此?’陆云;‘有千里蓴羹,但未下盐豉耳。’”清吴伟业《哭志衍》诗云:“盐豉下鱼羹,椒兰糝鳧臛。”时下菜谱之中,菜名标出豆豉二字者,也经常看到,如素菜即有“豆豉油麦菜”、“豆豉白菜”、“豆豉空心菜”等,浑菜中如“豆豉全鱼”和“豆豉蒸排骨”。亦是也。平日较多品尝的“回锅肉”,经典做法据说也少不了豆豉这种佐料。

如上皆是以豆豉为佐料烹制的菜品。而吾乡豆豉,则是以豆豉为成味核心的一款亚咸菜。既然如此,则主料用萝卜还是用白菜,也就无关宏旨。高档货也好,大路货也罢,一种不为少,十种八种亦不为多。惟一斋之八宝豆豉者,应为豆豉菜中的名品,而吾乡豆豉,则是世间豆豉咸菜之极简版。我想,当年人们选择萝卜为主打辅料,自有其不得不尔的道理,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。而选择的萝卜,却于体现清苦节俭之余,也可见先辈们的品位与智慧。作为豆豉主料,白萝卜确有其它菜蔬难以企及处,价廉易得之外,其脆嫩白亮,质地细腻,清柔无滓,都非其它时蔬所能仿佛。

厘清了这一点,再做豆豉,也就不必一味地株守旧制,豉豆萝卜之外,参之东昌府之做法,考虑用些花生与豆腐,比照惟一斋,加些杏仁茄丁之属,再尽着敝人的口味,多添些黄豆。只要豉味不改,有什么不可以的呢。所以我想,明年吾家的豆豉当会更好吃。

最后是豉字的读音,《现代汉语词典》则仅收一个chǐ音。然而吾乡之人皆读若shì。这让人心生疑惑,难道那么多人都读错了。汉刘熙《释名》云:“齐人谓之豉,声如嗜也。”感情人们从汉代已经这样读了啊。又《广韵》云:“豉,是义切。”《汉语大字典》亦云:豉,“又读shì”。可见吾乡人之读音,还是有些来历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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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图片来自网络。

种豆南山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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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庆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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